冰室馳名遠近的三寶是奶茶、奶油西多士和笑容可親的太子女圓圓。

一切裝飾自五十年代開始便沒有改動過：堅硬狹窄卻足以叫人留戀消磨大半天的卡座；脫色的紙皮石階磚；幾把古舊的吊扇懶洋洋地轉動；絕版的收銀機本身已是一座古董，早已成為地方文物館虎視眈眈的收藏目標……走進這裡，便像走進一條時光隧道，空氣流動得分外慢，人的動作分外悠然，天天到來喝一杯濃滑奶茶與特色西多士的大都是熟客，幾十年來養成的一種習慣，管你是五十年代八十年代還是廿一世紀，人們一樣為口奔馳，辛勞工作之間得空停下來喝一口偷閒的飲品，吃件點心，抽一口煙，馬上便補足了精神出去再闖再衝過。

一切像時光停頓的歷史文物館，不只是客人，連工作的夥計都是用了超過半世紀的資深員工。白衣灰褲的老人，氣定神閒地來回穿梭於賓客之間，永不見他們張忙，對每個走進來的客人吃甚麼喝甚麼，彷彿都瞭如指掌。圓圓的父親是冰室的第二代傳人，別說是小娃兒圓圓，連坐鎮櫃面的老闆，都是他們看著長大的。圓圓常常覺得，店中的老夥計全都是會走會動的活動歷史書，把他們抖一抖，總會落下一兩個有趣的故事來。

今天她磨蹭在水吧裡看師傅「溝茶」──把四種茶葉按配方混和，置於柔媚的「絲襪」之中作為盛托，注入熱水泡好，然後把茶水反覆貫注於「絲襪」之內，使其「融會貫通」，一壺味道均勻濃郁的熱茶旋即落成候用。師傅隨即遞過茶壺讓圓圓負責「撞茶」的環節──先於肥拙憨厚的奶茶杯內注入優質花奶，再以九秒九的速度把茶「撞」進杯中，與奶融和，一杯香濃軟滑的招牌奶茶便應運而生。師傅在旁邊說：「有甚麼秘方可言？全是可以公開的單方和技術。」圓圓便笑：「可是把秘技傳授給你又如何？沒有那超過五十餘年的經驗作為調和的後盾，沖出來的茶始終帶著一點兒微妙的生澀，不夠火侯，不夠成熟，口味老到的茶客一下子便喝得出來。」

師傅胸有成竹地微笑：「妳爸爸沖的，也許還會穿崩；妳，絕對不會。」目光隨著回憶飄到老遠：「一個在冰室長大的孩子，教了一千遍一萬遍，教而不善，不是淡了便是粗了，始終沒個樣兒。我跟妳爺爺說：『老闆，算了，我又不打算離開這裡，你讓我再教大少爺，我倒寧願替你打一世的工！』冥頑不靈的小子，一點天份也無，可是你別說，他就是走運，而且愣小子選老婆的眼光一等一──無論約甚麼女孩子，第一天便把她們帶到這裡來，那些年輕如一隻隻野馬的女生，有的連坐也不要坐，便拉著他吃西菜看電影去了，有的隨便唊一口奶茶，神思不屬，一點投入感也沒有。這些女孩子，不過亮一次臉，日後再也沒有出現過。妳的爸也奇怪，追女孩子，彷彿還得讓老店子過過目，和陪伴他成長的一切過不了電的，便失去下文。」

圓圓微微笑，真的，爸爸小時候只怕還被老師傅抱過不下一千數百遍，要打聽父母親的軼事情事糗事，哪怕沒有一籮筐一籮筐的資料源源奉上。

「然後有一天，妳媽來了。」師傅續道。事隔多年，滿佈皺紋的臉上，仍亮出一個嚮往和欣慰的神色。「這麼清清秀秀的一個女孩子，穿一條長長的圓桌裙子，束馬尾巴，漂亮得叫大家都眼睛。斯斯文文地吃一口我們的特色西多士，喝一口招牌奶茶，眼睛便亮了。我們一看，唏，還有誰？一定是她！妳爸爸的反應也真是敏捷，翌年便娶得伊人歸，一回來便成為這裡的生力軍。

「妳媽媽彷彿是天生下來便屬於這裡的，我教她沖茶，她一學即懂，而且水準比任何老師傅還要老到。妳爸爸很自豪，一直說：『看，師傅，你一直說我笨，我只有娶個聰明的回來替我做好我所做不好的。』我還說：『對呀，你這個老婆，真是天生吃這行飯的，比起你這個喝冰室奶茶長大的小子強多了！』我當時還想，有這樣聰明伶俐的徒弟來繼承冰室奶茶的衣缽，過多兩年，我也好退休了，誰知……」

圓圓自然知道再下去是怎麼樣的劇情：媽媽在她十歲的時候，有一天突然在廚房暈倒昏迷，救護車未到之前，已經是出的氣多進的氣少。勉強送進醫院，醫生所能做的不過是正式宣佈病人回天乏術，並證實她腦中內原來一直長著一個血管瘤，沒發病沒人知，一發病已經完了，一句話也沒有留下，只遺下一個被晴天霹靂砍得發呆的丈夫，與一個決心愛護父親到底的寶貝女兒。

在圓圓純真明澄的少女天地，這是一個她所聽過見過讀過最低迴淒美的愛情故事，媽媽是一個溫柔體貼得盡天下人心的美女，認識她的人無不深切懷念。

圓圓拍拍師傅見盡世情、骨瘦嶙峋的肩膀。

把老人自遙遠的冥想星空抽身出來，他回回神，肯定地說：「妳是妳媽媽的女兒，臉孔像她，性情像她，悟性也像她，妳調教出來的奶茶，也是她的神粹。假以時日，我的退休大計終於可以實行。」他不知是感歎還是欣慰地歎一口氣，給予小徒兒一個鼓勵性的微笑。

待續…